来源:人气:813更新:2024-10-16 03:17:19
最流氓、暴力,但又最幽默、温情的北野武,在年逾古稀时,交出了一部放飞自我的日本古装历史巨制——《首》。
1990年代初期就开始筹划剧本,2019年先行出版原著小说,2021年开拍并杀青,2023年上映——跨越北野武三十年导演生涯,在垂暮之年才终问世的《首》,终于出资源了。
改编就是乱编,北野武颠覆惯常英雄大历史
作为现年77岁的北野武执导的第19部长片,也是他导演生涯制作规模最大的一部电影,《首》耗费15亿日元(约6900万人民币)拍摄,几乎触及了日本真人商业电影的预算天花板。就类型而言,掌舵这种古装巨制,对于过往只执导过一部小格局剑戟片《座头市》的北野武,也是不小的挑战。
众所周知,日本战国时代(公元1467年至17世纪初)因群雄逐鹿、情节跌宕,加之通俗文学热衷渲染,在日本国民心中地位极高,向来是影视、动漫、游戏等媒体最爱取材的古代史宝库,堪称日本版“三国演义”,其脍炙人口的程度,也许只有幕末题材才能勉强与之匹敌。
以“战国三杰”织田信长、丰臣秀吉、德川家康,还有武田信玄、上杉谦信等其他大名为代表的英豪,在反反复复的改编和“演义化”呈现之后,都各自形成了鲜明的形象和定式。
而以“桶狭间之战”“本能寺之变”“关原之战”等为代表的大事件,也都成了日本人心中或激昂或悲壮的国民题材。
《首》就是以明智光秀(西岛秀俊 饰)反叛杀死织田信长(加濑亮 饰)的“本能寺之乱”为中心,以荒木村重(远藤宪一 饰)叛乱开始,羽柴秀吉(北野武 饰)讨伐逆贼明智光秀的山崎之战作结,将本能寺大火前后始末的权谋斗争铺陈开来。
其实1582年枭雄信长陨落的本能寺之变,就是日本人民最爱反复拍、反复看的历史大戏,乃至于信长死于火场的桥段,都被戏称为“例行烧烤大会”——仅在2023年,“烧烤大会”就办了三次。
第一次是年初上映的电影《传奇与蝴蝶》,两位国民巨星木村拓哉和绫濑遥饰演信长和妻子浓姬。作为东映的周年献礼大片,走的是英雄偶像剧的路数。
第二次是7月播放的NHK大河剧《怎么办家康》第27集,虽然是以家康为主角的长篇电视剧,但“烧烤大会”也深刻影响了家康的人生进程,绕不过去,这体现出战国题材人物错综、视角多变的全景式特点。
第三次,就是11月公映的《首》。
很显然,作为作者气质强烈的大导演,北野武染指被拍烂了的本能寺题材,显然不会满足于平铺直叙地拍一部正统、中庸的商业大片,而是通过“胡编乱造”,将英雄群像变成“小丑群像”,像昆汀在《无耻混蛋》中烧死希特勒一样改写历史。
首当其冲的颠覆,就是在其他影视中豪放桀骜的枭雄织田信长,在《首》中,成了想占有下属明智光秀的男同性恋;尽管如此,也不妨碍他变态、暴虐、躁狂、狡诈,提前布局让儿子接班,策划剿灭包括光秀在内的老部下。
弑杀主公的明智光秀和一开始造反的荒木村重,也是一对滑稽感很强的同性爱侣,最终光秀想当“天下人”的欲望压倒爱情,先杀村重,后火烧本能寺弑主。
北野武的乱编还不止于将战国“耽美化”,而是将解构之手伸到了故事的许多角落。比如黑武士弥助因不堪种族压迫杀死信长的搞笑桥段,就成功消解了“信长之死”这一悲壮名场面本身的严肃性。
就更别提提片中俯拾即是的冷笑话、小品式表演和反高潮幽默了,北野武汪洋肆意的游戏精神,在这场“历史大发明”之中,已然玩疯、起飞。
别忘了,导演北野武的另一个身份,是日本国民级的搞笑艺人“Beat武”(ビートたけし)。
当然,北野武的“胡编乱造”不能完全说是荒唐捏造,而是灵活嫁接各类真实元素和“地摊文学”,将古代史影视作品“七分真实三分虚构”的改编策略扭转为“五分真实五分虚构”。
比如信长、光秀和村重搞三角恋或许不存在,但武士阶层中的男同性张力,就有室町时代以来日本武士阶层中流行的“衆道男风”可以证明,北野武本人曾主演过的大岛渚武士片《御法道》(1999)也是同性题材;黑武士弥助杀死信长可能纯属北野武的狂想,但也没有确切证据可以证伪。
对于日本古代史的影视化而言,文献记载不够丰满,编导势必要大量借鉴通俗历史小说,甚至大搞原创情节和“人物连线”填充体量。
此外,由于古代人的精神世界和现代人有隔膜,改编也有必要将历史人物的情感、动机做现代化、美化改编。
其实北野武一开始的创作动机,就是不满以大河剧为代表的影视改编在气质上“以正压邪”,而是解构、嘲讽“英雄叙事”,揭露乱世中的人性黑暗面,于是他将贪婪和背叛、滑稽和悲惨引入叙事,将英雄群像变成小丑群像,完成了这个传奇故事的“北野武版本”。
这真是天马行空、趣味盎然的改编。
战国版的《极恶非道》,喜剧外壳下的悲凉嘲讽
除了又辣眼睛又残酷的“中老年男同三角恋”之外,《首》之中,羽柴秀吉(本能寺后实际的胜者)、德川家康(秀吉死后的统治者)两位老谋深算的枭雄,以及两人各自手下的军师、武将、忍者,还有从属于各势力的重要配角,乃至平民阶层的代表,也都如走马灯一般亮相,编织起了一张广阔的历史画卷。
北野武三十年磨一剑的重量级创作,当然不仅仅是出于游戏精神。虽然有着颠覆、好玩的大胆改编,但《首》的基调,总体还远没有滑倒“闹剧”的程度,主题和情感都深藏严肃。荒诞喜剧的底色是悲剧,北野武有着更高层次的悲悯。
影片一开始,北野武就告诉观众,这是一个关于“断头”的故事。
电影中的断头场景数不胜数,既体现的是战争的残酷,武士和平民生命被践踏的惨剧,又围绕“首级”为对象,展现了在这个道德败坏的末法之世中,各色人物是如何不择手段。为了向上爬,上层追逐“天下之首”的地位尔虞我诈,下层为了晋升以敌人乃至朋友之头为战功。
片中,我们时常能看到洋溢的北野武招牌恶趣味,然而这些笑料都不是单纯的逗趣,而像是对处在残酷处境中各色人物的辛辣嘲笑。
比如信长死后,秀吉的弟弟秀长滑稽地装作正经,在台前宣读秀吉的声明,假装悲恸哭泣,慷慨激昂,秀吉却在幕后像恶作剧少年一样发出猥琐的窃笑。在这个像小品一样滑稽的“演戏”段落中,北野武想说,主仆之情是假的,有的只是讨伐对手的道德牌坊。
安国寺惠琼和黑田官兵卫去劝清水宗治切腹,安国寺趴在宗治肩上痛苦煽情时,却抽空对黑田做了个鬼脸。这又是一个暗藏残酷悲凉的搞怪场景,北野武想说,真情实感是假的,有的只是用于欺骗的鳄鱼眼泪。
除了信长之外,三杰中的其他两位,历来被刻画为“猴子”和“老狐狸”的秀吉和家康,在片中的形象倒没有偏出惯例太多。
小林薰将家康的老成奸猾刻画得妙到毫颠,北野武本人的表演则为秀吉注入了一丝微妙的气质,他既是身处其中的阴谋家,又像是游离于整体之外的“说书人”,嘲讽着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物。
而在大人物之外,小兵茂助这样的底层,同样为了扬名立万杀死同伴冒领头颅,最终却在得到光秀头颅,即将飞黄腾达的时刻乐极生悲。而随后的场景说明,他因汲汲于功名,用命追求的敌军首级,在主公秀吉面前毫无意义。
在权力漩涡中以利己为目的不惜一切的政治动物们,本身都是小人得志的凡夫俗子。
而北野武原本设想中的主角——脱离忍者身份投身于秀吉的新左卫门,他的身上则透出更多、更疏离的“旁观感”。
作为片中少有的存留了一些“人味”的角色,他在乱世之中艰难地转圜逢源,最终在山崎之战之前,以看穿一切的虚无姿态离开,但和《极恶非道》中“世人皆浊我独清”的主角大友一样,最终也未能幸存。
所以有人说《首》像古装版的《极恶非道》,不是没有道理:都是全员恶人龙争虎斗,最后唯余悲凉。
北野武的玩世不恭和愤世嫉俗,是一体两面的。他通过讲各种荒腔走板的小段子,将神化的英雄还原为野心露骨,情欲赤裸,用动物性原则进行残杀、斗争、性交的小人,揭示深深植根于人类自身的荒诞、残暴,以及欲望的丑陋面目、命运的无常,这是北野武世界观里的终极悲悯。
电影不成功,但对北野武而言已经完满
从外界反响来看,《首》票房口碑双双大扑。票房没赶上成本,奖项也了无收获,《电影旬报》和《映画艺术》的年度十佳也都没影。另外,影片在西方乏人问津,在中国,《首》的豆瓣评分6.9,也是所有北野武执导电影中最低的……
对于一部大师大作而言,说是失败并不为过。
若以中国观众的困惑为样本,不难发现问题所在:对于非日本观众,《首》讲述的历史太过复杂,人物和阵营众多,难以理清。
即使理清了,在没有背景知识的情况下,外国观众依然容易错失《首》对传统战国叙事的许多反叛之处,只能感受到怪异、滑稽、残酷,以及“男同”的噱头,看个热闹。
另外,使得北野武获得大师地位的作者标签,比如动静对比、绚烂的强视听形式,乃至久石让的配乐,在《首》之中也都很难找到,只有一贯的“突然暴力”和残酷之美,可能会让某些对北野武认识停留在二十多年前的观众感到熟悉。
事实上,北野武从和久石让分道、与铃木庆一合作开始,他电影的风格就转向台词增多、剧本复杂化、场面调度弱化的方向,这次《首》明显更像《极恶非道》和《龙三和他的七人党》,是一部“有北野武元素的常规类型电影”。对于只看过《坏孩子的天空》《花火》《菊次郎的夏天》那种风格的观众而言,《首》可能会有些“不太北野武”。
而日本国内对于《首》的冷淡,则很有可能就是因为本能寺的故事被消费过度了。
作为去年的“第三次烧烤大会”,受到前两次《传奇与蝴蝶》票房不佳且被认为非常老套、《怎么办家康》评价很差收视平平的影响,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,到了年底,无论是媒体还是群众,真的不想再看被演了一百遍的本能寺故事了。
而且战国题材早就被严重娱乐化,观众早就习惯了千奇百怪的“故事新编”,这部北野武版本的《首》虽然加入了男同元素,但在日本观众心中的颠覆性,可能也没大到足以引爆话题的地步。
此外,《首》的演员阵容虽强,但全是中老年男性,且还有七十多岁的北野武演四十多岁的秀吉这种年龄错乱,给观众的第一印象就是“暮气”,这也不利于动员除中老年男性之外的观众。
但尽管失利,北野武能够完成《首》,就已经足够完满。
这不在于北野武年已77岁,或者完成了黑泽明当年的交代,而在于这部将《极恶非道》式的荒诞权斗置入历史背景的古装巨制,很好地完成了导演的创作意图,颠覆了北野武想要嘲讽的正统叙事,浓缩了集荒诞和庄严于一体的“北野武式”命运观。
虽然上映后的风评不高,但时间可能最终会证明,这是一部值得被铭记的北野武电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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